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用完午膳,夭娘鼓起勇气,拜访吕卿燕的居所。

半月前来过一次,印象中,那是一座极为精巧又大气的院落。

当时吕卿燕就邀请夭娘改日一定再来。

如约而至,通传之后,出来迎接的是小挽,她说小姐正在午睡,让夭娘进来稍候片刻。

一看来的不是时候,夭娘就想改日再访,却被小挽一下拉住手腕,往院子里拽,还说小姐要知道我把你放跑了,非要责骂我不可。

夭娘既感动,又拘谨,最后拗不过,只得随她进了去。

庭前的桂花,依旧丹桂飘香,这次直接绕过气派的门厅,沿着曲折游廊,走了又走,直到穿过几株虬枝盘曲的古树虚掩的拱门,眼前豁然开朗。

阶下的清灰石子漫成小道,直通远处的一座二层小楼,小楼似建在一座湖心岛上,三面皆被水包围,水面种上了大片荷花,此刻虽已开败,犹有三分清韵。

隔水望去,一派琉璃翠瓦的朱红小楼与四周的景致浑然一体,倒映入水,如同走进了仙境!

这是何处?

夭娘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美轮美奂的院子,整个人都呆住了!

上次招待自己的所在,远没有这般精美。

小挽回过头来,见到夭娘痴醉的神色,忍不住嘻嘻一笑:“这是我家小姐平日吟诗练字的地方,名唤栖雨轩,平日极少在此待客,所以知道的人不多。”

听罢小挽的介绍,夭娘朱唇微启,似想问什么,却没能张口。

“小姐一般只睡半个时辰,如今快了,我先带你进去。”

小挽说着,又拉住夭娘的手,觉察到对方迈出的步子有些僵硬,安慰道:“小姐与你都是生死患难的朋友,来到这里就像来到自己家一样,不必拘束!”

夭娘按下起伏的思潮,轻轻点头。

进入相府之后,自己也算开过眼界,但此情此景,仍不得不感慨一句,宰相家的千金,果然是一等一的富贵,之前在戏文里听那关于豪门大户的种种桥段,远不及眼前来的震撼。

很难想象,这碧波荡漾的小湖,一到春夏,那四周绿柳含烟,湖面接天莲叶的景致究竟有多美!

夭娘低头跟小挽走了一段,最终踏入了这座名为栖雨轩的小楼。

虽名为轩,却与一般的阁楼无异,上下两层,皆可观水。

里面陈设也尽显主人之品味,铺满地砖的华毯,踩上柔软细腻,不知是何珍禽异兽的毛皮,桌凳皆是上等红木,处处雕梁画栋,色调高贵又淡雅。

小挽先让夭娘坐下,沏了碗茶,上楼去了,说是看看小姐起了没。

夭娘抿了口茶,一抬头,就被对面墙上裱起来的一幅字吸引住了。

短短三行,字字气势非凡,笔画挺拔雄浑,夭娘虽对书法一知半解,却也一看便知是名家手笔。

看到开头第四个字“繇”,夭娘立马想到了被后世尊为楷书鼻祖的钟繇,这可是三国时期鼎鼎大名的书法家,擅写小楷,与书圣王羲之并称钟王。

应该是后人临摹的,钟繇真迹到东晋就失传了。虽为临摹之作,但提笔之人的书法造诣也绝不简单,完全称得上以假乱真,形神兼备,只可惜落款的印章因年代久远,看不清姓甚名谁。

旁边还有一幅字帖,倒秀气许多,夭娘眼睛一下又亮了,这是一首草书小诗,共二十八个字:花气熏人欲破禅,心情其实过中年。春来诗思何所似,八节滩头上水船。

这幅诗帖应该是某位大家的真迹,以随意自在的笔法写来,笔势苍劲明媚,兼草书之气韵与行书之俊美,一片烂漫天真。

此帖没有落款,夭娘再是喜欢,一时间也猜不出何人所作。

当初夭娘在独秀馆作花魁时,虽主攻声乐歌舞,但在书画上犹有一定心得,每年花姨都会花大价钱请来名师辅导,期间就临摹过张旭和怀素的草书,一经比对,很容易觉察皆不是。

少了张狂之气,多了自在柔美之感。

能让吕姐姐收藏的字画,绝非凡品,待会见到她,定要好好寻问。

夭娘暗中思忖。

这一等,茶水都快放凉了,才听到噔噔下楼之声,小挽快步走来,笑着说道:“让姑娘久等了,小姐刚睡醒就命我来接你上楼。”

夭娘吃了一惊,疑惑道:“可是去你家小姐闺中?”

小挽抿嘴取笑道:“都是女儿家,怕什么!”

夭娘还是有些腼腆:“只怕唐突了吕姐姐。”

小挽上前再次拉住夭娘的手:“我家小姐待你情同姐妹,不必处处拘礼,快随我来。”

深闺的房门推开,小挽带着夭娘鱼贯而入,吕卿燕正坐在锦榻上整理衣衫,半截匀称白皙的玉腿裸露在外。

夭娘偷偷扫了一眼,忍不住嘴角泛起盈盈笑意。

吕卿燕上前招呼夭娘的时候,冷不防在其腰间轻抚了一把,逗得夭娘哎呀一声,羞红了脸。

“还取笑我不……”

“好姐姐,不敢了。”

看到二人一见面就嬉笑玩闹起来,

小挽赶紧识趣退了出来。

……

铜镜之前,夭娘细心地给吕卿燕梳理着垂下的云鬓。

桌上摆放的妆饰,每一样儿都极是精美,好多都没见过。

单头饰就有三盒,各式钿头,簪,钗,步摇等令人眼花缭乱,特别有支金莲步摇,夭娘看上一眼,就差点移不开目光,金灿灿的流光熠熠生辉,莲花瓣上点缀极品珠翠,任哪个女人看见都会怦然心动不已。

“姐姐屋子里点的什么香,真好闻!”

夭娘使劲嗅了嗅,这种类似田园花香的淡雅香气入鼻之后,毫无刺激之感,只觉肺腑都是香的,还有提神醒脑之效。

吕卿燕转头瞥了一眼架上的芙蓉香炉,笑道:“这是我自己根据古书记载,胡乱调配出的一种熏香,类似于鹅梨帐中香,少了梨皮和甘松,加了二钱的龙脑和白芷,以及一些花瓣研磨捣碎的粉末,妹妹喜欢么?”

夭娘连连点头,夸赞吕卿燕多才多艺。

待梳理完秀发,吕卿燕对夭娘的一双巧手也是大感惊讶,不但把根根发丝打理得井然有序,连自己最喜欢的发髻样式也是信手拈来,手法甚至比身边伺候多年的小挽还要熟捻精练。

吕卿燕本想打趣一句,可话到嘴边,又觉得不妥。

“怎么样,姐姐可满意?”

夭娘看着镜中那张美若天仙的脸庞,对自己的手艺颇为自得。

“满意!满意!真了不起!”

吕卿燕说完,忍不住自己抚摸起来。

夭娘俯下身:“我观姐姐刚才欲言又止,是不是想说,要身边再多我一个这样的丫鬟就好啦!”

吕卿燕脸上微微一红,娇嗔道:“你可真是个机灵鬼!”

夭娘掩口一笑。

“你总说我能看透人的心思,我看你比我还更上一层楼。”

“哪有啊,我这人蠢笨得紧,哪及的上姐姐冰雪聪明之万一。”

吕卿燕转身去堵夭娘的小嘴,被她一歪头闪过。

二女都是扑哧一笑。

吕卿燕又拍了一下夭娘的手,柔声说道:“有时候只怕哪句话引起你的误会,好似来我这里一趟,非向你显摆炫耀什么,不免多了几分顾忌。”

夭娘连忙摇摇头:“吕姐姐是什么人,夭娘最是清楚,绝不会作此之想。”

吕卿燕点头道:“如此这般我就放心了。”

夭娘笑道:“以后姐姐想说什么,尽管畅所欲言,妹妹也当如此,绝无二心!”

吕卿燕闻言立刻起身,拉着夭娘就让她坐下。

“妹妹这天姿绝色,我看着也是手痒,这次可轮到我打扮你了”

“姐姐使不得……”

见夭娘还要推脱不肯坐。

吕卿燕佯装生气道:“适才你还说咱们之间要坦诚相待,莫不是出尔反尔?”

夭娘闻言一愣,终是叹了口气,乖乖坐下。

吕卿燕笑得合不拢嘴,赶忙拿起自己的玉篦,有样学样给夭娘梳头。

这位相府的大小姐,到底是没干过伺候人的活儿,梳头的手法显然比夭娘差多了,虽然动作很是轻柔,有几次还是把夭娘扯疼了。

之前在城北巷子住时,夭娘曽让裴凉梳过一次头,但凡有一点吃痛,夭娘都会吹胡子瞪眼,责怪他毛手毛脚。

可这次,夭娘乖顺得像只狸猫,即使吕卿燕不小心把她弄疼了,也不流露半点表情,反而全程笑嘻嘻地陪她聊天。

好不容易挽好了头发,吕卿燕让夭娘挑几样头饰,这次夭娘说啥都推辞不受,无奈之下,吕卿燕只好给她插上之前的发簪。

至于眉黛和胭脂水粉,吕卿燕自个用的种类更多,好多都是名贵之物,画眉的螺子黛,夭娘只是听说过,那可是外邦进贡到宫里给嫔妃娘娘们用的,如今用到自己身上,更觉受宠若惊。

得知夭娘日常涂抹的是一种叫粟玉春的妆粉,吕卿燕立即让她回去之后就扔掉,府里的乳娘自小就告诉过她,这粟玉膏虽有美白之效,但里边含有一种叫铅毒的物质,经常涂抹会损伤容颜,导致肌肤越来越敏感。

夭娘不懂这些,只知这粟玉春乃是成了头牌之后,老妈子们才肯供给的稀罕之物。

怪不得一入秋,夭娘面部就有干痒不适之感,想不到竟有这种危害!

对于吕卿燕的说法,夭娘自然深信不疑,只是自己这种出身社会底层的小角色,哪有机会了解这些,一时间心中也是五味杂陈。

吕卿燕捧起一个彩色的瓷罐,倒出一些粉色的膏体在玉碟上,加水搅匀稀释后,用带羽的小棒蘸着,均匀地涂抹到夭娘的唇上。

“这是玉女桃花膏,唇脂腮红皆可,膏体是用西域的草红花露蒸出来的,着色持久且无毒,你走时一定拿回去几罐,不够了我就差人给你送去。”

听吕卿燕的介绍,夭娘感动之余,情不自禁地抿了一下嘴唇,果然舔到了一丝花露的甘甜。

更神奇的是这东西涂抹到脸上,并没有想象中呈现一片通红之色,反而在润进皮肤之后,多了一种玉面含春,白里透红的精致之美。

夭娘顿时喜上眉梢,对这个玉女桃花膏是喜欢的不得了。

经过精心打扮之后,夭娘美得连吕卿燕都生出了几分羡慕。

如果说吕卿燕的美像空谷中高贵幽冷的兰花,那夭娘就是一朵盛开在红尘中的娇艳桃花,前者令人望而却步,后者却让人着迷沉沦。

“妹妹这张脸蛋,真是越看越迷人”

“姐姐净会取笑我”

“唉,可惜了我女儿身,不然……”

“来生若能嫁给吕姐姐,便是做妾,奴家也心甘情愿”

“你这张小嘴呀……”

玩笑之后,二人移步至闺房外的书房,那里三面都有窗户,满墙字画,布置更显文雅。

夭娘望着窗外满池枯萎的荷花,忽然想到了一首诗。

“这里下雨天一定很美!”

夭娘脱口而出。

吕卿燕莞尔一笑:“妹妹想到了什么?”

夭娘羞涩地低头说道:“此情此景,想到了李义山的一首诗来,秋阴不散霜飞晚,留得枯荷听雨声。”

吕卿燕笑着点头:“这也是我当初将这里命名栖雨轩的原因之一。”

夭娘轻轻叹了口气,眉宇间多了些许落寞。

吕卿燕察言观色,料想她应是在府里呆得闷了,遂提议:“城西郊外有座鹿鸣湖,上面荷花比我这儿多多了,最近若是遇到下雨天,妹妹可有兴致与我泛舟一游?”

“如此甚好,妹妹求之不得!”

夭娘顿时喜形于色。

“那一言为定!”

商定之后,吕卿燕举头四顾,找到贴在墙上的一幅书法,题的正是李商隐的那首《宿骆氏亭寄怀》

只是自己将最后一句“留得枯荷听雨声”中的“枯”字改成了“残”字。

吕卿燕取下,递给夭娘。

“我斗胆改了一个字,非是自认才学比得了那李义山,只是觉得这个残字,更符合自己的心境,妹妹觉得如何?”

夭娘接手之后,略作推敲,不禁连连点头。

“枯字只是形似,不如残字兼备形神,更突出了秋天荷花的神韵,姐姐这个字改得好!”

“其实也没有什么好与不好,各花入各眼,只要妹妹认可,我就心满意足了。”

吕卿燕谦逊地把那幅字收了起来。

夭娘心中一动,想到了之前在楼下看到的两幅字帖。

“楼下挂着两幅字帖,可也是出自姐姐的手笔?”

吕卿燕以袖遮口,微微一笑:“妹妹太瞧得起我了,左边那幅是曹孟德临摹钟繇的《雪寒帖》,右边是黄庭坚的《花气熏人帖》,我的字与之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。”

夭娘笑着又问一句:“不知姐姐的字习得哪位大家?”

吕卿燕拉起夭娘的手,来到书桌前,上面有一张铺开的玉版宣纸,以及纸上密密麻麻数百个娟秀小字。

“这是我抄写的《般若波罗密多心经》,初学的颜柳,后期改学薛涛,颜柳的字太过博大精深,很难学出神韵,不如退而求其次,薛涛的笔法另辟蹊径,更容易驾驭一些。”

“可是那位发明了薛涛笺的大才女?”夭娘有所耳闻。

吕卿燕嗯了一声,没再说什么。

夭娘又瞅见书桌上散落了一幅画,画中那座雨中的庭院颇为眼熟,可一下又想不起来在哪。

浓墨泼彩的花丛上方,有一只用极简线条勾勒的蝴蝶,在雨中摇摇欲坠,扇着翅膀。

夭娘瞧着有趣,上前一步细细观摩起来。

一旁吕卿燕眼中突然透出一丝惊慌,却也来不及阻止,手脚变得一时不太自然。

好在夭娘聚精会神地赏画,并未发觉身边人的异样。

“姐姐,原来花丛下面,还有只蝴蝶呢!”

夭娘一脸惊喜地抬起头来,正对上吕卿燕温柔投来的目光。

“画的……是幅雨蝶。”

“它俩像是一对儿,画的真好!”

夭娘再次发出惊叹。

吕卿燕笑着点头,只是眼底的光蓦然暗淡了几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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